2012年5月22日 星期二

魅郎(十五)

秋本詩音  富爾特圖庫
微弱的燭火在閨房裡徐徐燃燒,柔光淡映出一抹纖瘦不已的人兒,嬌弱得猶似即將凋零的花朵,她顫顫抽搐的纖軀,是一片一片墜落的花瓣,不停耗蝕她僅存的性命。

全身筋脈彷彿被人狠狠抽離,再放入無數隻噬血的蟲蟻,啃食著她每一滴血、每一寸肉,疼痛難當。渾身冰涼如浸雪又炙熱如火灼,忽冷忽熱的知覺侵蝕她薄弱的意志,美麗的燦亮黑眸焦距渙散,她咬著死白唇瓣,緊緊擰扭榻上絲衾,耐不住折磨的黑瞳噙著晶瑩剔透的淚。

好痛……真的好痛……

水眸緩緩闔上,一顆珍珠淚滾落雪頰,溫濕的淚水被一道更加炙熱的火牆阻斷滑落路徑,輕輕沾撚。

她知道,那是夜魅哥哥布滿厚繭的食指,那指掌,總是溫柔的替她拭去淚滴,每一次每一次……

絕豔眨眨恍惚的眼,螓首微側,覷向床沿模糊不清的墨色身影。「夜魅哥哥……你回來了……」

「嗯。我隻是去膳房擱碗。」

厚實而節骨分明的大掌,輕輕包覆毫無血色的柔荑,密密包圍著,猶如一堵為她遮風避雨的高牆,如此堅韌,使她安心。

絕豔回握夜魅修長手指,朦朧視線裡,她隱隱約約瞧見他掌心那條紅痕,那是三日前,他為了保護她不受傷害,抵擋閻魁長鞭所造成的傷疤。

她掀開他鬆握的指骨,攤平掌心,模糊的目光卻能篤定那條鞭痕深濃艷紅,火紅痕跡恰似一支利箭,直刺她心房。

「對不起……」絕豔幽幽說著,氣若遊絲。

「別說了。」夜魅另一掌覆上她光潔額際,柔柔為她抹去額間冷汗。

絕豔再次握緊夜魅,煎熬地閉上苦澀雙眼。

這三日來,她每天為他清理傷口,愧疚得僅能以這三個字回報他,他卻拒收。夜魅哥哥不要她說對不起,因為在他的認知裡,她沒做過任何對不起他的事情……他不要她說,更讓她覺得心好痛、好痛……

過度的痛楚,令絕豔神思益發顛顛倒倒,而後,堆砌在腦海深處的塵封記憶,便如被風吹拂的紙張,一頁一頁翻騰,繚繞混亂渾沌的思緒……

炎炎夏日裡,有個小小身影在庭院裡飛撲四處飛舞的粉蝶,無奈一次次落空,喪氣的小臉直盯地面,不久,一雙微鼓而合攏的大掌切入小小視線,緩緩翻開掌心,掌中的兩隻粉蝶猶似破繭而出,一前一後纏繞小小身影,點點舞動著……

那時,那雙大掌的主人面容很沉靜,沉靜得看不出他有任何心緒,但卻因此逗得小小身影開懷一笑……

一個難以憶起的深夜,微涼的深夜,小小身影揪著某個修長人影的衣袖,東拉西扯,苦苦哀求那抹身影帶她去見娘親,那身影先是沉默,接著應允,抱起她小心翼翼躲過一個又一個看守的侍衛,通過密道開啟密室,讓小小身影如願以償……

那時,抱著她的那雙大掌主人依舊面無表情,但小小身影記得,那個懷抱很溫暖很溫暖……比冬日裡的火爐還要溫暖,溫暖小小身影焦躁不安的心……

晴天。無數個晴朗的日子,但那個晴天是小小身影最難忘的一日。那道修長身影牽著她,走出隻屬於她的小小世界,帶她進入另一間很大很大的屋子,修長身影告訴她那是山寨……

山寨裡頭有很多很多人,修長身影越過重重人海,帶小小身影走近三個人,一個與修長身影生得一模一樣,一個比修長身影還要高一點,眼睛是很漂亮的翠綠色,五官生得很美但散發出來的氣息卻很恐怖,最後一個,是留有山羊鬍子的叔叔,他笑呵呵的望著小小身影……

那個晴天,小小身影認識了修長身影以外的人,終於擁有渴望已久的朋友……無數個日子以後,小小身影又結識一個小姊姊……

那時,牽著小小身影的修長身影什麼也沒拿,空蕩蕩的手掌,卻給了小小身影這輩子最美好、最珍貴的禮物……

難以數計的夜晚,小小身影常常倒臥在床榻,不斷扭動掙紮著,貌似很痛苦,在那之後的隔天早晨,修長身影便會端熱騰騰的湯藥走進小小身影的房間,哄她喝很苦很苦的藥汁,修長身影告訴她,那是給她補身子……喝完藥湯,修長身影會再給小小身影幾顆甜糖,說吃完甜糖嘴巴就不會再覺得有苦味……

那藥汁,苦得讓小小身影眉頭緊皺,那甜糖,甜得小小身影喉間甘潤,苦藥,宛如小小身影生活的世界,而甜糖,就是在那世界裡有修長身影的存在……

某個風雨暫歇的午後。小小身影在修長身影的床榻上哭了五天,以為再也見不到修長身影,她睡眼惺忪含著淚,被人喚醒,乍見修長身影昏迷給人揹著,一臉死白,小小身影嚇得趕緊拿藥罐替修長身影治療……

小小身影哭著說修長身影不要她了,修長身影困難地擡起手替小小身影擦拭淚水,虛弱答覆著……

那聲音很低很低,很微弱很微弱,但是很堅定很堅定──

我不會丟下妳。

我不會丟下妳……

她想起來了。

她想起與修長身影相處的點點滴滴……很飄渺遙遠的日子,但每一日都很深刻,那是她與夜魅哥哥踏過的歲月足跡,足跡時深時淺,但都一樣刻骨銘心。

她怎會忘記呢?不,她沒有忘記,隻是因為尋死的念頭讓她故意拋棄那段無法磨滅的記憶,而今,都回來了……

絕豔眨眨猶然恍惚的黑眸,淡淡凝望床前的頎長人影。

往昔回憶湧上心頭,她才赫然察覺,在她小時候的那抹身影,現今有所改變,而不知是否因為朝夕相處的關係,讓她忽略這一點。絕豔眸光緩緩描繪一襲墨衫的夜魅,試圖分辨當中異同……

夜魅哥哥的肩膀比以前更寬闊,身形也抽高不少……臉容依舊俊俏,隻是,味道轉變了……當年那張大哥哥的臉,帶有幾分青澀,現在這張臉,是成熟男子的臉,有稜有角,五官如刀鑿般充滿陽剛氣息……

夜魅哥哥比以前更精壯,從前為她遮風擋雨的高牆,而今成了更大的避風港口……他的身影站在她面前,她便什麼也瞧不見……

就是他寬厚的背,替她一次一次掩去苦難,她才能天真的以為,她活得安然無恙……閻魁什麼也沒發覺……

閻魁……甚麼也沒發覺?錯,是她甚麼也沒發覺。

現下回思,她才知曉,為何兒時每一回她不喝藥,隔天,夜魅哥哥身上便多出許多傷口。當時夜魅哥哥回答她,那是武鬥所造成……如果是為武鬥而弄傷身體,不會同時有兩種兵器釀成的傷勢,成年武禮前的武鬥,都是一對一,怎會有兩種傷口?

而平日練武弄傷的傷勢,僅隻於比劃切磋,應不會有如此深且狠的傷痕……彷彿要置對方於死地……那是閻魁鞭傷他的……多年來如此,她竟然甚麼都沒發現……

閻魁不準她踏出宅邸一步,夜魅哥哥卻帶她進入山寨……當天晚上,夜魅哥哥便受傷了……也是長鞭造成的……

之後,夜魅哥哥似乎與閻魁達成某種協議,自此,他帶她去山寨才沒事……WISE

她好自私。

夜魅哥哥知道她想見娘,他便帶她去見娘親;夜魅哥哥知道她希冀擁有朋友,他便帶她認識黑魆、山魈哥哥、魍魎叔叔及妖魑姊姊;夜魅哥哥知道她不想喝藥,便偷偷將藥倒掉……

她隻知道自己想要甚麼,卻從沒顧慮過夜魅哥哥的處境。她沒設想過夜魅哥哥每一次都是冒著生命危險,帶她去見娘親;她沒設想過夜魅哥哥帶她出宅邸,會受到閻魁殘忍的對待;她沒設想過夜魅哥哥不逼她服毒,閻魁會鞭笞他……

她隻開心地以為,夜魅哥哥給予她很多東西,卻未曾深思過,夜魅哥哥都是在用自己的性命替她爭取、換來她的願望……

她總是對他予取予求,而他從不拒絕,任她變本加厲貪求更多……

她好過分,好自私……

現在是我不要你!

她怎麼能對他說那種話?她怎能對他如斯殘忍?在他付出這麼多以後,還說她不要他?

而他,一句埋怨也沒有。

我不會丟下妳。

他不僅毫無怨懟,還謹守當年對她的承諾……

她好痛……心好痛好痛……因為夜魅哥哥覺得心狠狠抽痛……痛得快要四分五裂了……

絕豔,有時,活著比死亡更需要勇氣。

三日前的低語飄盪紊亂腦海,絕豔迷濛的黯淡烏眸愣愣鎖著夜魅,她漾出服毒後的淒楚笑靨,做下決定,意識模糊地囁嚅。

「對不起……我不會再拋下你……」

突來的語句散化風中,床邊的男人以為自己聽錯了,僵直俊挺身軀。

絕豔剛剛說甚麼?

「夜魅哥哥,從今以後,我絕對不會拋棄你……」她要活下去──跟他一起、好好地活下去。

她說她不會拋下……他?

夜魅聽聞氣若遊絲的諾言,向來沉靜的心緒一擰,他微顫的長指細細描摹絕豔清秀的蛾眉、小巧的鼻尖、捲而濃的長睫,最終,停在死白柔嫩的唇瓣上。

飄忽的語句彷彿強勁的古老咒語,解開某種不知名的枷鎖,枷鎖內的齒輪開始緩緩轉動,鼓動他心房。

夜魅沉穩的心跳失去控制,他情難自禁啞著嗓糾正她。

「是夜魅。」

他不是她的哥哥,再也不是。

此刻起,一切將變得有所不同。

他與她,再也無法回到從前……再也無法。

絕豔感受到夜魅灼熱的目光,對他突來的舉止微微一訝,蒼白容顏鍍上一層淺淡酡紅。

夜魅哥哥的指尖好熱,彷彿一抹火焰在她唇上燃燒著……

絕豔極力忽視此時不穩的心緒,喃喃問:「夜、夜魅哥哥……」

「是夜魅。」他耐心地溫柔反駁她。

絕豔小臉為此暈染更深的艷紅,小嘴逸出蚊子般的嚶嚀。「夜、夜魅……」

「嗯?」

低沉極富磁性的嗓音淡淡輕吟,擾得絕豔心慌意亂,本就虛弱的雅嗓結結巴巴。「你、你說過……閻、閻魁他……他都用毒控制通過成、成年武禮的刺客,對嗎?」

「嗯。」

「我就是……是他研製毒藥的試驗品?」

夜魅俊容僵冷,淡道:「嗯。」

閻魁為了嚴格監控這批刺客,每隔一段時間便會更改藥方,以免他們私自破解解藥……導緻所有人必須仰賴閻魁而活,解藥一次隻給一個月的劑量,若想脫逃,沒有解藥的刺客隻有死路一條,因此,整個山寨的刺客才會對閻魁唯命是從……既然如此……那她就想辦法研製根除的藥方,讓所有人脫離閻魁的掌控……

「夜、夜魅,有件事想請你幫忙……」唔,好不習慣,好彆扭……

夜魅輕柔凝視絕豔仍有些恍惚的淡粉娟容。「甚麼事?」

她恐怕不知道,當她這樣喚他的時候,他有多麼欣喜……欣喜若狂。

「往後,你多注意閻魁製毒時用了哪些東西,再告訴我……」這是她唯一能回報他的方式──想盡辦法為他換取自由。

夜魅微怔,「小艷,妳想研究解藥?」

絕豔緩緩晃動螓首。「我懂一些醫理,說不定,可以製出解藥……」

夜魅頓覺喉間一苦,苦澀中夾帶難以言喻的炙熱,觸動心弦的炙熱,心,逐漸發燙。「好。」

絕豔扣緊與他交纏的五指,低呢似清風:「夜、夜魅,謝謝你。」這些年,謝謝你……謝謝你……謝謝你的付出與陪伴……

夜魅不答,逕自問:「還疼嗎?」

絕豔輕微搖頭。「不痛了。」藥效漸過,痛楚也隨之褪消,接踵而來的,是激烈掙紮後的倦意。

夜魅為絕豔挪好身子,蓋妥衾被。「妳該睡了。」

絕豔眨眨滿是疲睏的眼,拉著他的手道:「夜……魅,你能不能再多留一會兒?」往昔,他都會再留晚一些……

「不行。」夜魅傾吐七年來的首次拒絕。

「為……為甚麼?」

夜魅深沉的墨瞳若有所思覷著愛睏的絕豔,深邃眸子幽黑如使人瞧不清的夜空,眸光深處,銀熠閃爍。

「我留下來,妳會有危險。」他不疾不徐說著。

絕豔不甚瞭解的回望夜魅一臉正經的面容。「危……險?」有夜魅哥哥在,她一向很安全呀……

「嗯。」

夜魅擺脫糾纏的冰涼小掌,溫柔將它擱回暖被下,起身前,在絕豔光滑細膩的雪額淡淡落下一吻。

太過清淺的吻,淺得不著痕跡,卻令絕豔深刻。

雲淡風輕一吻,猶如他給她的感覺……

他總是默默跟在她身後,靜默無語,卻如影隨形,無論她走到哪兒,都有他這影子守護著,他不說一句話,便為她掩去她所需面對的狂風暴雨,看似不存在的無息暗影,卻給她濃烈的安全感……

似淺猶深,他的吻,一如他的人。

那輕輕烙印在額間的記印,宛如繭蛹將她圍繞,她在繭中,安然睡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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